jogging  

 

在跑之前你總是問著自己,為什麼要這樣做,而又為什麼得不停跑,像是贖罪一般,對於犯的錯誤,你已經明白的太多,因為清晰可見,你勢必要這樣一圈又一圈在人群漸漸散去的操場,練習呼吸與腳步的節奏,練習原諒自己親手犯下的錯誤,還有暫緩你過於跳躍的遐想,以及永不歇息的哀傷,與哀傷。

 

風被你拋在後頭,過去的種種也摔落在你的每一步之後,進入2公里,你突然感覺到無以名狀的憤恨,朝著你撲來,如同那晚母親送進病房時,父親扭曲變形的臉狠狠硬烙在你的胸膛,他的眼神控訴你的無知和愚笨,你根本不敢注視他的眼睛,因為在那裏你只有一個影子的分量,黯淡且沒有意義可言。你犯的錯,實在太多,而且太荒謬,是你無法挽救與贖罪。

 

你察知自己想要掩面哭泣,卻不得已需要繼續跑下去。

 

你掩面哭泣的次數少的可憐,大多時候,一個人躲在陽台,放縱的痛快的大哭。陽台的欄杆不粗不細,數目剛剛好框住你想眺望的遠方,你看著因為被線條劃開的風景,想像你的世界其實很簡單,被這些看來不怎麼堅固又不會多脆弱的鐵條分割,你知道你能做得不多,贖罪是唯一想到的方式,就跟你的信仰一樣,說穿了你沒什麼信仰,對於每分每秒處在崩潰之中的人生,你能做的,只有放棄所謂的信仰,之後虔誠贖罪,為每個錯誤跟疏失,盡最大的可能去彌補,彌補,彌補。

 

而父親,還是不能原諒你吧。

 

在病房的夜晚,所有人都圍繞在她的身邊,只有你站在雕刻精細的金銅大門門口,反覆練習歌唱與說話,好像對著大眾演講,卻也像預言你跟她的最終下場,是不是,即便你練習再多,都已然不可能跟她好好的講話?

 

事實永遠插在你跟母親之間,連伸手觸碰她的可能都沒了,你怎麼敢說什麼話?

 

你說這一切就好比注定般,注定悲劇似地演戲,又要以喜劇的形式在眾人面前表示你正常完好的模樣。也許這是整個家庭最可悲的地方,父親盡責演出,母親盡責演出,你盡責演出,沒有人敢脫稿,唯有劇本寫錯了,沒有人知道,你們全部演著荒唐可笑的草稿,所以大家看起來,你們有多麼快樂,多麼安穩,一個分享知識、聊論深入話題、父母開放且大方,你的朋友通通羨慕的不得了,而你也不忍心告訴他們草稿的錯誤,或是整齣戲在演到一半你們通通會被趕下台

 

你要哭要笑對別人來說差別不大,他們全都把你的千變萬化視作喜劇的一部分,像是基本配備,你又說服自己,既然真正的原稿太過哀傷,就讓他們快樂地受騙,讓他們看到最虛偽卻是最健康的那個層面,讓他們作夢,讓夢中竄改世界的企圖得已發芽,有個夢支撐所有的謊言與邪惡。你羨慕他們的夢,因為你沒有做過什麼夢,對你而言,醒著就是一場永無止盡的噩夢,一場贖再多也贖不完罪惡的夢境。

 

想到這兒發酵的情味又幽幽飄上,你的鼻頭酸了,小腿痠了,身體在跑,靈魂卻死在某個時間點上,一動也不動,村上式的抽離是越來越明顯;你要的其實不多,但你習慣不去要求任何事情。你再次練習那三個字,運用各種高低聲調、男女音色去揣摩,卻一直找不到當初你母親對你說的那個溫度-----很燙,你還記得,燙到你跳進冰冷的泳池去,頭也不回,彷彿追隨子宮羊水的溫度,所以你也開始練習游泳,尋找恰恰好的體溫。你知道,你逃不了那個溫度,你注定會因為好幾年前的場景而年輕在那個時空。

 

年輕的另一種說法,死亡。

 

三年來,你躲在父親背後,偷覷眼前的馬路,來來去去,都是你認識的人,可是你不敢喊出名字,這個世界已經容納不下,腐敗的你,猶如腐敗的母親。她睡著時的模樣像極電影裡頭的殭屍,嘴張大大的,面無表情,什麼都摸不透,只有淚水汩汩流下尖銳美麗的側臉,笑著跟你說:我錯了,沒有把時間揮灑在你們身上」讓我們變成這樣,你心裡悄悄接了這句,默念幾遍,又回到那三個字。

 

你第一次哭至睡著,是小學三年級,第一次看到母親毀了她完美的形體,對你大罵,而且不再親吻晚安,你默默點頭,承認錯誤,承認你早已經知道會失去的一份愛。其實只是早晚的問題,你告訴自己,失不失去,不是關鍵,因為宿命式的,你就是會失去的。

 

你捏捏自己的小手,早點獨立,不要讓別人擔心,把自己訓練成,對什麼都要麻痺的人。

 

你跑到第八圈,胸口有種麻痛緩緩散開,調了呼吸,張開嘴巴,又覺得不妥,該只有鼻子的呼氣吸氣。你調了一會兒,又意識自己累了,卻告誡自己應該要跑下去,不要停。贖罪就是長這副模樣吧,一圈又一圈,反覆,跑著,在人漸漸走散的操場,最後只有你一個人留下,而這亦是你習慣的景色了,多年來你為分離、散場、贖罪偷偷掉淚,經過不斷的淬鍊跟理解,你感受到橄欖醃漬時的痛苦與菁華。

 

唯有被擠碎,才能成長。橄欖什麼時候才釀好了呢?你總是不斷問自己。

 

腳步漸緩下來,你唸了三個字,彷彿對著自己說。你特別注意大腿彎曲的角度,深怕太大了角度會弄傷骨頭與肌肉。等一下你需要回去,回到那個逼迫你贖罪的地方,去吃所謂的年夜飯,繼續演著小團員的戲碼。或許你該說那三個字,把它們好好說出口

 

但究竟是哪三個,其實你已經有點錯亂。

 

是我愛你、對不起,還是謝謝你?

 

你沿著整齊石磚跨出步伐,兩排的椅子很特別,底下被兩個立體菱形所支撐,它們都亮亮的,像燈籠似的,照著一整排石磚,照著黑暗。你捏捏自己的大手,早點獨立,不要讓別人擔心,把自己訓練成,對什麼都要麻痺的人。

 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妙兒克蕾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