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不要再撐著那無聊的傘了,用雙手抱得更緊一點。」綠說。
村上春樹《挪威的森林》
所謂時間的擁擠感
星期六的早晨特別溫暖,從床上從夢中清醒,一醒,便好想跑到北投找你,比什麼都想,甚至連刷牙洗臉都可以不用,就以最原始的狀態,挾帶著睡夢殘存的氣息,前往有你的地方。
逼迫自己走下細桿的小樓梯,宿舍的床總是有點難入睡,離天花板約莫等於一條腿的距離,加上我沒有帶床墊,只鋪了 一兩 層被子,睡起來不太舒適,但一想到睡硬板子,我那白天彎曲的脊椎可能會稍微改善,變得挺直,我將就將就。
我坐到有點亂的書桌前面,原本想要收一下散的隨便的紙、書,再讀了一點Rollo May的書,不過看到在桌上放置很久的杯子,索性走到飲水機前面,晃了晃,決定泡杯熱可可。即使已經變暖了,仍照著習慣,在早晨,用溫熱的巧克力捕捉一些,或多或少,一些你的氣味,那種介於濃濃的甜與入喉後些微苦的味道。
早晨的飲水機抱起來也很暖和,你說你向來不喜歡飲水機,因為它們總是冰冷,「那是你只注意到室內的飲水機吧。」。室外的飲水機,在陽光的沐浴下特別溫暖,高度寬度都跟人沒有差太多。「其實我常常抱著飲水機呢。」我告訴你我甚至替房間旁的飲水機取名為啟澤。啟澤老是用我的樣子看著我,頭髮蓬鬆、眼袋深、眼眶周圍一大黑圈。我摸了摸它紅腫的眼皮與上面的一些水珠。
我再次擁抱啟澤,「好像這樣才能擁抱我自己。」。
*
某個微涼的晚上,我把頭靠在你的鎖骨下方呢喃,你沒有回應,你的左手輕柔的撫摸著背脊,沿著頸椎胸椎,到了腰椎、薦骨,又往上前進,像多隻小螞蟻,跟著一條線爬上爬下。我喜歡聞著你的呼吸,把裡面夾雜的溫度、平靜與靈性吸入肺中,喜歡隨著起伏的胸膛往上往下,微幅動著。「妳的呼吸好淺。」前天早上你坐在我旁邊,緩緩敘述,「而且在睡覺時更淺,好像,就快要沒有呼吸了。」我抓起你的手,大拇指在虎口上面來回摸著,且輕輕的笑。「有時,我甚至會害怕,妳就這樣死去了。」你抓緊了另一隻手,眼睛不同以往總是瞇著,那時你沒有戴眼鏡。
「你知道我有多麼渴望死亡。」但我一直沒有勇氣參與死亡,也不能這樣說,在我呼吸決定活下去的那刻,我就已經氧化、老化、邁向死亡,也許,我只是沒有早點死去的勇氣。我參與了死亡,但是是跑馬拉松那種的死法。「那我怎麼辦?」你注視我,像隻在雪中迷路的麋鹿,睜圓眼精,「不要回頭。」我文不對題的半開玩笑。那麼可愛的麋鹿,不要回頭,回頭會被殺啊,回頭就跟吟遊詩人奧菲歐的下場一樣吧,被撕爛成碎片,僅剩下頭顱,在大海中茫然漂泊。
你已經遇見奧菲歐,你說。幾年前,在床上躺了好多天後,你不知道怎麼搞的,就跑到森林裡面,那邊有個深藍色的湖,你跟著奧菲歐走著走著,到了路的盡頭,只剩下七彩花朵遍佈的草原,然後,那邊有你一直無法理解的R,或是神貌相似R的女孩。你決定把她帶回房間,回到原本的世界,跟奧菲歐一樣,他要把心愛的尤麗蒂茜帶離冥府,回到活人的地方過活。R抓緊了你的衣領,你們走著,途中她一直央求著你回頭,「為什麼你不看我呢?」R的聲音從後面傳來,你知道不能回頭,因為回頭,R就回不到原本的世界了。
然後,斗大的雨珠開始掉下,像是有人將整卡車的沙丁魚從天空傾倒。
你討厭下雨天。
水不停的滲透,鑽進襯衫、褲子,雨下得太大,好幾條河川切過你平滑的身軀,冰冷且疾速,忽然,你意識到必須回頭看R,就像奧菲歐一樣,必須回頭看尤麗蒂茜,之後跟她天人永隔。
*
你在學期過了將近一半時借我《挪威的森林》,那時我完全不知道直子已經死去,而且完整的死在你面前。自從通過《海邊的卡夫卡》的測試,我對村上的魂魄比較有深一點得了解,看到他無力來到我面前,我知道要如何抓緊他的衣領,不讓他溜走;我始終認為有個直子住在我的心窩,她快要死了,生死的決定在我手上,可是我還半捨不捨,而渡邊君,他的直子注定要死去(即使他不捨),也同你說的,你的直子必然死去。
或許我的直子也會死去,而且無可避免的。
「所以你的直子是R嗎?」你搖搖頭,「直子,是每個小男孩心中的愛情。」「那綠呢?綠是什麼?」是男人的愛情嗎?渡邊君最後跟綠在一起了啊,不是嗎?如果直子是原先憧憬的愛情,她死掉後,綠不就變成現實的愛情?那小女孩呢?小女孩的心中,也有這樣的直子跟綠嗎?我將多個疑惑的泡泡吹往你臉上,我們正穿過重重的人群,我瞅著你的側臉,你戴了眼鏡又瞇起的眼睛不斷凝望前面的交通號誌,大手緊緊握著我的大手。「我不知道綠代表什麼。村上春樹有很多小說內的人物都是虛構的,都是要讓故事繼續說下去而安插的角色。」「可是綠很真實啊。」活潑、可愛、開朗、總是好奇十足的綠為了渡邊君和自己的男朋友分手,她的天真快樂像是春天的花朵,感染周遭的每一個人,對於事情的執著,也是讓人驚嘆、佩服。然後綠所做的一切,包括她約渡邊君一起吃午飯、討論事情還有在街上閒晃,皆非常自然、溫柔跟美麗。
我特別喜歡綠,在她身上一直看到活著而且在某些時刻健康存在的自己,雖然說同時直子也在我身上,我並沒有完全厭惡直子或不喜歡她。
或許這兩個是能並存的吧。我打從心底強烈渴望。
雨水輕輕撢著城市,我們往往在開會後一起沿著石子階梯走。我拿著我的傘,兩個人並肩來到宿舍前面。燈光白得有些太亮,與墨水般黑的夜晚非常不搭。我放下肩上因為負重過大而變形的包包,雙手繞到你的背後。
「抱緊我。」你說。「不要拿著那個愚蠢的傘。」你又說。
*
緊緊被勒死的直子,那樣的照片一直浮現,我不斷夢見自己坐在暗室的水槽旁邊,看著一排由線串起的照片,慢慢浮現若有若無的死亡,水槽的水不斷溢出來,如同直子的難過、哀愁與孤單,不停擴散在生活裡面,那麼不符合綠會帶來的天真、快樂與心滿意足。
在我抵達你家的那個晚上,我再次問了上次過馬路時的問題。你說,直子是存在於幻想中而不能觸碰的那種,綠則是代表享受當下的價值觀。「幻想總是美好,只能遠遠觀賞。」你穿著乳白色的毛線衣坐在沙發上敘述。
多麼容易讓人掉淚的一段話。
時間的擁擠,讓人不得不列出所有事情的優先順序,我唯一能擠出的時間,就是那幾個深夜,很深很深的夜,小心翼翼兌現著我夢中一直存在的愛情,不讓直子的身影跨入視線。但你的綠,為什麼不是兌現後的綠呢?不是美好的、幻想的綠呢?為什麼我們對於愛情的看法,可以差異如此巨大?
我把自己關進你家的浴室,覺得結痂的傷口要開始腐爛了,我從來就不應該讓任何人進來。習慣性,我總是讓每個人看看我房間的周圍,再央求他們離去,把他們每個人都推離得遠遠的。我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,誰也不要來,我要的是安全,把每個人都抽離我的生命,這樣我才能真正的安全。
不必擔心誰會突然離開。不會受傷。不用心痛。
我向來如此背離人群。
「怎麼了?」我們之間隔了塑膠門,你敲了幾次,很擔心我的狀況。「告訴我怎麼了。」溫柔又那麼靠近心窩的聲音,一直在呼喚著我。
我盯著鏡子另一端的直子,她看著我,鼻子紅紅的,眼睛腫腫的,她看起來好傷心,像啜泣好幾千個夜晚,我摸摸她,嘴角勉強揚起一個小角度。「孤獨果然還是最乾淨的吧。」別奢望什麼了,我們注定都要失去的。
*
在哭了百分之二個小時候,我回到你的房間,覺得應該去洗個熱水澡。你的頭抬離原文書,透過眼睛跟溫和的鵝黃色光,靜靜望著我。「為什麼哭了?」我什麼也沒說,故作鎮定堅持自己剛才是在替身體排放一些東西。「還是要先洗澡,洗完後再跟我說?」我無力的坐下,你挪動身體,給我一個太燙的擁抱。
我緊緊回抱你,如同時間擁著我的生活,不給我任何喘息、休息的時間。
心房裡的直子突然大聲喧嚷,「不要留我一個人,孤伶伶的。我不想要一個人! 」拜託,誰來救救她,誰來救救我的直子…我想要她好好的活下去。
我又潰堤,毫無預警地,潰堤。這次連橋梁都要垮了吧。
「怎麼了?」你問了好多遍。
我試著說出口,但語言彷彿都鏽掉了,從我口中出來的是支離破碎的語句。我自己也不清楚要講什麼。你抽幾張衛生紙給我,迷濛的眼睛似要看穿我的靈魂,一直凝望。我們是多麼貼近,身體和靈魂,但是語言這座橋梁,依舊需要建立、加蓋。我需要用精確的語言跟你說明,我的邏輯與思考,還有我愚蠢的哭泣理由。
所以我拿了水泥跟石頭,鋪起新的一座橋。
「如果有一天你說我和那些如果的未來一起掉進河裡,再也不會出現在世界上,會怎麼辦…我,會多麼心痛?如果有一天世界上沒有那些如果開頭的東西,你,會多麼心痛?」。(註)
*
也許我,再也無法想像,失去你之後,時間會是多麼,空曠與虛無。
其實也不是什麼真正的原因而想要哭泣,只是在那天晚上,聽到你說的那句,就擅自把它解讀,自作聰明的分析,又在胡同裡面走失。我似乎是以為自己並非你想要的那種美好的愛情,因為在R之後,你分辨了所謂的幻想與實際,而我是在實際那邊的,聽起來似乎是,由於現實狀況不得不做的選擇,而選擇了我。就如同,桌上擺放三種巧克力,有草莓、榛果跟香蕉口味的,我挑了榛果,但老實說我也不是特別喜歡榛果,但就只有那三個,我想吃巧克力,就挑其中一個。
所以,如果有我最想要的松露巧克力,我會放棄榛果吧。
聽起來想得或許有點太多,甚至鑽牛角尖…「我完全、完全不是那個意思啊。」你摸摸我的頭,你說你因為現在的過於美好,而不敢去想像,那些遙遠的未來。「所以需要活在現在啊,享受著現在的一切。跟什麼口味一點關係也沒有喔。」你用大拇指指腹擦拭臉上的兩條小河。又說我這樣很可愛。
「當然我不是說妳哭的樣子很可愛…我是說行為。」你呵呵笑了幾聲,我也釋懷地笑了起來。「我很擔心,我真的很擔心,而且妳又把自己鎖在裡面,試著不哭出任何聲音。」可是,前半個小時,我是真的考慮將你推出我的生命的,緊緊拉起門栓,不讓任何人進來,一如前幾年,我將F徹底推出我的生命。
很痛很痛,痛到沒有感覺,只剩下淚水和鼻涕,但是,好安全。
異常且不自然的一種安全。
「如果我們都因為想要更安全,而推開每個人,那麼我們會失去很多快樂喔。」我躺在你的肚子上,隨著你講話上下搖晃。
這是多麼安全的剎那,縱使在未來可能傷痕累累,也心甘情願的被傷。
讓我安全的受傷,也不要孤伶伶的安全。
縱使,我是深愛孤獨。
我想,孤獨在我心中的份量,跟你的影子,是一樣重的吧。
(註)原封不動來自你的短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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